【中国故事】
作者：李复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少年求学时，有过许多美好飘逸的梦，而书梦，是我日思夜想、追求不辍的梦，我魂牵终生、矢志不渝的梦。
【资料图】
这还得从书的启蒙说起。七十多年前，我在重庆上小学。一次，父亲带我去他的朋友家做客。稚气未脱的我走进那位长辈家的书房，顿时被“吓”住了。宽阔高大的屋子的四围，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满满堆码着高低不齐的图书。站在房中央仿佛置身在书的“天井”之中，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似乎周围的书籍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我怯生生地问满头白发、戴着眼镜的老伯：“这么多书，搞啥子用哟？”
“用来装智慧的。”
“智慧是啥子？”
“就是人脑袋瓜里的一些聪明有用的东西。”
“我脑壳里有没得？”
老伯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说：“你多读书就会有，会有好多好多。”老伯停顿了一会儿，又笑着高声补充：“你多读书，不但会聪明起来，还会强起来，会美起来，更会飞起来，飞得老高老高……”老伯昂起头，做了一个把手划向空中的动作。他的话是那么富有磁力，令人向往，但有点深奥，我似懂非懂。
父亲告诉我，老伯是大学教师。他这一生就是读书、教书、写书。别看家里书已堆集如山，人也越来越衰老，但只要有一点积蓄，就寻书购书。书，是他的命根。
书，扎根在了我幼小的心灵中。
插图：郭红松
在贵阳上初中时，我对文学着迷。学校的小小图书馆是我经常出入的宝地。那时，浅尝乍惊的激动一度使我喜欢上了外国诗歌，尤其崇仰俄国诗人普希金。我是从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在人间》中知晓这位诗人的。书中的一段话，至今我还能完整地背出来：“那是普希金的诗集，我一口气就把它读完了。心里满是如饥似渴的感觉，应当像一个人无意间来到一个以前没有见过的、美丽的地方，总想一下子把这整个地方都跑遍似的……我的心里背诵着这些美妙的诗句……这使得我心里幸福，使得我的生活轻松愉快……”普希金啊，我的书梦。当年，并未真正领悟他的创作的内蕴和价值，欣赏的是他传奇的经历、浪漫的气质、激越的情感和华丽的风格。渐渐方醒悟，喜爱读书是书梦的前奏，而把握正确的读书路径才是书梦真正的启动。读书的格局决定书梦的境界。
一次，我在学校图书馆刚刚还回的书堆中发现了一本普希金的诗选。书，已经被翻阅得像散了架一般。我如获至宝，急忙借走。
哦，大诗人、世界文豪、俄国文学之父……我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致友人》《致大海》《我的墓志铭》《致凯恩》《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自由颂》《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它们把我带入一个与我的现实生活反差巨大的陌生世界，看到仿佛是用神秘符号编织的异国情调的人生，感受到人类真善美情感的相互融通和追求理想的精神的共有气韵。当年，我只能力不从心地用自己孱弱的功底，去体悟这艺术高峰的秘密。
这本诗选，图书馆多次警告我借阅逾期。我想，要是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普希金诗集，那该有多好啊！
就在这“求书若渴”的时刻，发生了令我“心惊肉跳”的事件。
那时，我经常光顾贵阳市中心“大十字”那家全市唯一的新华书店。一次，我在书店文学柜架的最上方发现了孤零零的一本《普希金诗选》。这是一册最新译本，装帧精美，封面中央，普希金一头卷发的侧面剪影潇洒醒目。我赶忙惊喜地把书攥在手里。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我走到一位瘦高个男售书员面前，带着恳求的语气：“对不起，我今天没带钱，能不能帮我把书留到明天……”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拒绝了：“书店还没有为读者预留图书的规矩。刚刚还有人打电话来查询这本书，只能是谁先来就卖给谁了。”
这时，打烊的铃声响起，整个书店就只剩下我一个顾客了。我拿着书久久不愿离去。售书员几次催促，我只能十分不情愿地把书放回柜架，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带着钱急匆匆赶往书店。刚一进门，就看见那位瘦高个男售书员冲我跑过来，嘴里喊道：“就是他，经理，就是他！”我本能地退缩着，一头雾水。只见从书店办公室里走出一位花白头发的女同志，她一脸严肃地走到我跟前：“同学，你昨天晚上是最后一个离开书店的吗？”
“对头。”
“你最后翻看的是什么书？”
“普希金诗选。”
“你别着急，好好想想，你走的时候把书放到什么地方了？”
“书架上。”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是当天晚上，我们整理图书，怎么没有发现这本书？”
我急了：“你们怀疑是我把书拿走了？”
她仍是一脸严肃，没有做任何表示。
我更急了：“我今天是带着钱来买这本书的。”我忙着掏出书包里文具盒中放的钱。没有人回应。
我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女经理问我是哪个学校的，班主任叫什么名字。我心中没有鬼，一一回答。不一会儿，班主任张老师就赶来了。他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跟经理表示，要单独和学生谈谈。我告诉老师，“昨晚我离开时把书放回书架了，我保证！我发誓！”张老师于是向经理建议：“这样吧，我们大家再认真找一找。”
就这样，四五个人围着“文学类”书柜又翻腾一遍，一本一本地抖动，一本一本地翻找……
我站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等候着，仿佛是在等候什么“判决”。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我有些紧张了，万一真找不到，我跳进黄河也难洗清了。我的脸涨得通红，仿佛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旮旯……”那位瘦高个男售书员，举着书大声嚷道。我的心猛地落地了。诗选是在与文学类相邻的“科技类”书柜上找到的。男售书员举着书冲我嚷道：“是你搞的鬼吧！”
女经理在一旁发话：“找到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急忙掏出钱来：“我买这本诗选！”女经理诡秘地笑了笑，举着书“馋”我：“不卖给你。”
只见女经理走到老师跟前耳语了几句。然后，她郑重其事地，仿佛在宣布一个重大决定：“我买下这本《普希金诗选》——”我一听心凉了半截，怎么会这样？似乎是故意停顿了一下，经理口风一转，面带微笑，对着我大声喊道：“赠送给——你！看来你是一个爱读书的学生，祝愿书籍永远成为你最贴心的朋友。”我喜出望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我瞅了一下张老师，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用双手接过书贴在胸前，向经理和书店的同志鞠了一个90度的躬：“谢谢！谢谢！”我小心地问经理：“我想盖个书店的图章，留个纪念，要得不？”“当然。”只见那位瘦高个售书员微笑着拿过书去，端端正正地在书的扉页盖了章。“贵阳市新华书店”的圆形图印，仿佛是一缕和煦的阳光，温暖着我的心。
我带着圆梦的激动，紧攥着诗选兴冲冲走出书店，回头看了看布置高雅的橱窗，凸形的美术字赫然入目：一侧——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另一侧——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伫立，凝视良久。
这次“历险”以后，这本《普希金诗选》始终陪伴在我身边。即使在动乱的年月，我也冒着风险将之珍藏起来。书的封面已泛黄，圆形图章的红印泥也渐渐剥落，而女经理当年激昂的话语声，始终在我耳畔回响。
就这样，书籍成为我寸步难离的挚爱、耳提面命的恩师和铁面无情的诤友。它们默默地开启着我的灵智闸门，助力着我的事业进展，矫正着我的人生航向，呵护着我的魂间正气。每每遇到世俗的平庸委琐要遮蔽生命光华的时候，贪婪私利欲吞噬诚信良知的时候，是书的芬芳和警钟唤醒我，坚定地说“不”！书梦开凿了一条让我永不停歇地寻求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航道。
新世纪之交，我在北京生活时，雄伟的西单图书大厦，给我的书梦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每次走进这个当时亚洲最大的书店大楼，仿佛置身在书的海洋之中。除了一排排高大漂亮的书柜外，墙壁边、过道口、阶梯旁、楼拐角，也都高高地码放着散发墨香的新书。读者比肩接踵，川流不息，处处是感人的场面：年轻夫妻怀抱着呱呱哭啼的婴儿，孙辈们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老者，有穿戴少数民族服饰的远道而来的读者，也有坐着轮椅的残疾人。还有不少读者带着干粮席地而坐，贪婪地阅读着，来往的人群、熙攘的噪声对他们毫无干扰。我还从未见过书店有如此火爆的场景。此刻，我仿佛能听到书与人之间，有一条条滋滋作响的管道在输送着知识的乳液、智慧的营养素。那声音堪比美妙的乐曲。我看见，读书人拍拍脑袋的顿悟、仰天长嘘的感叹、以书蒙面的沉思、摘抄拍照的点赞……啊，书的元素在发酵，书的思路在延伸。我被这个闪展腾挪的巨大气场所裹挟，心潮澎湃。
我拜访过林林总总的图书馆、博物馆、藏书楼，参观过城市街道的大众读书屋、乡镇村落的公共阅览室。书香弥漫神州大地，人们对读书的喜爱蔚然成风。我骄傲，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创造了浩如烟海的文字典籍，书史之悠久，书量之浩繁，书品之高端，书脉谱系之完整，书创造性之强劲，书影响力之威远，在人类文化发展史上是罕见的。我惊叹，源远流长的中华书梦啊，以几千年不断进步的文字瑰宝和日新月异的现代书写手段，记载着我们一代代经验的传承、一辈辈文明的奋进，铸造着智慧的沃土和精神的磐石，支撑国家和民族在险风恶浪中生生不息，坚实地立于世界之林。
书，不是摆设，拒绝炫耀，购书为读，藏书为用。无论书的自身形态和阅读方式发生多大的变化，读书是离不开认真、勤勉、刻苦和执着的。我深深记得50多年前我刚进大学时的情景。一天晚上，我挎着书包第一次光顾北京大学古色古香的老图书馆。推门进去，一幕令人震撼的场景映入眼帘——暗黑的大厅仿佛无人之境，听不到丝毫的声响，只看到宽阔的桌面上一个个垂吊的台灯投射的小小光圈。满馆的学子们伏案自修，专心致志，处于一种圣殿式的“庄严的寂静”，宁谧中昭示出“嗷嗷待哺”的焦渴。我叹服得喘不过气来。我轻轻踱步，硬底鞋所发出的哒哒声在馆内回响，显得分外刺耳。我尴尬地脱掉鞋子，用手拎着，蹑手蹑脚地退出馆去。
一部经典往往就是一个世界。人的一生，能认认真真地读上几本蕴藏丰富的人生宝鉴、受益无穷的智慧极品，读懂、读透，读出自我、读得魂魄，那将是书梦的至高境界。每当我捧读一本好书，总是在心田上虔诚耕耘，在书魂中努力探求——那是早晨推开窗户时吸入的清芬，是拥抱久别挚友时感受的温馨，是攀登山峦时饮用的甘泉，是夜雾迷航时望见的塔光。书梦啊，这是一个由真善美的生命之光和人类智力的至高想象淬炼而成的魔力平台，让我能够自由地穿梭历史的隧道，畅游向往的梦幻天地，体验多彩的奇异人生，敦促自己成为有富足知识财富和人性蕴藏的人。书梦是我持续一生的梦，生命与书梦携手并进。书梦始终在我生命成长的节点点燃励志的火。少时的纯真、青春的昂奋、成年的追索、老境的自省，编织成一条五光十色的书梦链，一条令人无比自豪的轨迹。
书籍的不断积累，是人类社会持续发展的动能。人类的书梦啊，在不断地探索未知的领域，绘制未来世界的宏伟蓝图。在知识爆炸翻江倒海、科技发展惊天动地的当今时代，书梦将集聚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造福寰宇——帮助人类改善既有的自然生态，促进社会和谐，诗情画意地栖居在蓝绿相间的美丽的地球上，向宇宙寻找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向着更伟大的目标前进。
一次闲暇休憩的冥思中，发现书柜中的书都变成了有头有身的小精灵。他们簇拥着我喊道，拥抱一下我们吧，老朋友！他们伸出小手，托抬着我飘起来了，飞得老高老高。醒了，一个梦，一个真正的梦，一个让我永远回味的梦。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21日 14版）
